第二十四章 厚望
太原的天,连日以来都是艳阳高照。
这样的天气,在冬日本是极好不过,但曾国荃却终日望天长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眼下已是大灾的第五年了,其余各省都已相继迎来甘霖,直隶一地据传多有枯木发新芽之象,朝野上下闻之欢欣不已,更有大臣上表,谓之祥瑞。
而山西一地呢?不见半滴雨水,旱情不止,灾情弥重。
曾国荃将手头上的几封密信前前后后看了不下三遍,脸色愈显阴沉。
什么湘军杀戮过甚,故使山西不受上天眷顾。
什么“曾剃头”与其弟——现任山西巡抚,号称“剃头匠”的曾国荃,旧时与太平军鏖战中有伤天和,故罪牵山西。
……
荒谬,简直荒谬!
曾国荃颤着手端起案头的茶杯,猛然灌下一口,顿时脸色绛红。
“噗。”茶水喷出,滴滴答答湿了一地。
曾国荃感到喉头一阵灼热,霎时间怒气难遏,“咣啷”一声将茶杯摔在了地上。
这一声脆响引得守在门外的小厮耸然一惊,赶忙小跑进来。
“大,大人?可有什么吩咐?”小厮跪地,小心翼翼问。
“滚!滚出去!”
“是……是。”小厮慌忙退下。
“把门关上。”
书房的门“嘎吱”一声关上。守在门口的几个小厮纷纷识趣退下。
隔绝了阳光的书房此刻显得无比阴暗森冷。
独自坐在靠椅上的曾国荃脸上杀气森森。兄长英灵不远,湘军功绩未灭,便有宵小敢出言诽谤。
现在,他身体日衰,若他也追随兄长魂归地府,湘军弟兄还会有好日子过?
想来他这个“剃头匠”的刀已经太久没有出鞘了,以至于朝野上下人人敢欺!
屋内香炉渐熄,烟尘渐冷,那似有若无的杀气这才慢慢散去。曾国荃的脸上已只剩颓然,千怪万怪,只怪自己远不及兄长的文韬武略,自己说到底也只是个武夫而已,作为文官,自己的才能委实太过捉襟见肘。
原本出自兄长麾下的李鸿章,论手腕、论能力,都有几分兄长的影子,可堪大任,却偏偏难以驾驭,自筹了个淮军,而今风头更甚湘军。
现在这个叶往之……
想到叶三立,曾国荃再次眉头紧锁。论能力,以叶往之目前的表现而言,不算差,甚至可以说,出类拔萃。但论身世,他派出的人寻访至今,也未找到叶往之此前生活的半点蛛丝马迹,叶往之就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没有来处。论性子,他也始终没有摸准那小子的脉门,那小子似乎什么都在乎,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跳脱难测。
这叶往之会是第二个李鸿章吗?湘军可以托付给他吗?曾国荃揉了揉太阳穴,心绪不断起伏着。
时近晌午,在书房空坐了一个早上的曾国荃终于起身,他决定独自出门逛逛。
曾国荃没有惊动任何人,安步当车,朝叶府的方向走去。却不料,这一路行来,几乎所有行人的去处都与他一样。
这些拿着自备的碗筷的灾民似乎刚刚干完活,一头热汗还没来得及擦干,便急匆匆往叶府的方向赶。他们神色略显疲惫,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消。
曾国荃很快便被路上两个行人的对话吸引了。
“二蛋,咋样?今个儿赚了多少工票。”
一旁相貌粗犷的男人傻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嘿嘿,两钱,叶大人早上巡视的时候见俺干活卖力,还特地吩咐给俺加了五分。”
“呦,可以啊,五分就能吃个顶天儿饱了,你这半天的活干下来,一家三个的吃食都够了。”
“可不?多亏了叶大人这赈灾互助委员会,俺们才能吃上饱饭。”
“是啊,叶大人就是菩萨转世。”
……
那两人一路说笑着,脚上的动作却半点也不慢,很快就将优哉游哉的曾国荃甩了个老远。
一刻钟的功夫,曾国荃终于一路溜达到了叶府门口。幸而他是步行前来,否则这隔了老远就水泄不通的叶府,他是怎样也到不了的。
拿着碗筷挤在叶府门前的灾民很多,但井然有序地排成了蛇形长队,半点不乱。
队列最前头,负责打菜的是一些年纪稍大的灾民,手上动作快的很,颠勺也很有分寸。打完菜以后,还有专人负责收取工票,是以队伍前进的速度也不慢。
曾国荃看看队列,又望望一些已经坐在小方桌上进食的灾民,再瞧瞧碗中饭菜的样式,微微点头。这叶往之还真搞出了点样子。他上前叫住一个端着菜准备结账去的灾民:“老乡,你们这是……拿什么抵钱呐?”
那灾民停下脚步,见是个大人模样的人与自己搭腔,也不敢不搭理,忙递上手上的工票,道:“拿这工票,您瞧瞧,一分钱的工票就能打一两饭了。”
曾国荃伸手接过那工票,手指轻捻,心道,纸质却是不差,他举起工票对着阳光细看了半晌,问道:“可有出现假冒的?要怎么分辨真假呢?”
“嘿,这容易。叶大人说了,分辨咱这工票的真假有两个诀窍。一是摸摸这些字样,凹凹凸凸的,不平整;二是把这立起来,换个方向看,那字样就会变色。您看看,是不是?”那灾民脱口而出,显然对此再熟悉不过:“前些时日啊,是有出现过几张假工票,一下就给拆穿了。”
曾国荃细细看了看手上的工票,还真是如此。他点点头,将工票递还给那灾民,便欲迈步往府里头走,却见一些刚吃完饭菜的灾民一窝蜂往右手侧一处地方去了。曾国荃好奇跟上。
只见此处新竖了一个巨大的木板,板上正中刻着“赈灾互助委员会收支公示栏”十一字,其下,一张张账目流水明细一目了然,整整贴满了大半个板。看字迹,应是林君彦一手包办的。难怪那小子近几日都不来巡抚衙门了,原来是在忙活这事儿。
那公示栏前,几个洋人传教士和灾民一道围在那里,时不时点点头。
灾民里却有些不识字的,瞧了半天也瞧出什么名堂来,出声道:“今个儿这栏上又写了啥呀?有识字给讲讲?”
几个传教士闻言,七嘴八舌地用蹩脚的汉语讲解起来。围在那儿的灾民也不排斥,听得津津有味,到兴头上还时不时插上两句。
曾国荃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嘴角微微上扬,待一番讲解差不多终了了,便迈步往府门里走。
府门处,李大壮、周雄二人正忙得晕头转向,一面核对点算着充当挑夫的灾民们运来的粮食,一面指挥粮食的安置,连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连曾国荃迈进府门,他们都未察觉。
曾国荃微微摇了摇头,这个叶往之,处置事务的人手到时安排得妥当,怎么在安全方面,一点儿防范都没有,看来还是太年轻,没经验。
不料,刚刚行至门口照壁旁,曾国荃便被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叫住了:“站住!这里闲人免进,你是干啥的?”
曾国荃抬头,只见面前叫住他的这位便是叶三立手下那个以力大无穷称著的王羽嫣。曾国荃心下暗想,原来还准备了这么一号在门里守着,也算是物尽其用。
王羽嫣见曾国荃不理会他,脸上眉头一立,提着大刀,走上前来:“喂,俺跟你说话呢。你是干啥的?”
曾国荃莞尔,正欲开口,只听王羽嫣身后的躺椅上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唔……吵死了,什么事啊?”
那人坐起身来,脸上覆盖着用于遮挡光线的绸布滑落下来,分明便是叶三立的嘴脸。
曾国荃:“好小子,跟这儿躲清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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